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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瞎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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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楨卿醒來就看看枕頭上的水漬,再看看楚西紅腫的雙眼。哀嘆了一聲就拉著楚西去請安了。

下人說夫人在靈堂。

楚西一踏進門就看見葉上珠低著頭跪坐在靈前,背佝僂著,好像支撐著她的什麽東西突然間被抽掉了一樣。

他突然感覺自己不是個東西,走過去直挺挺跪下去。喊了聲:“娘。”

葉上珠站起身把楚西拉了起來。面容憔悴但表情平靜地說:“楚西,府中事務有我,你父親的死,你要為他報仇。”

楚西定定的看著葉上珠鬢邊冒出的銀絲,道:“母親放心。”

母子兩人一時之間默默無言。

葉上珠握著楚西的手領著他給楚術下葬。

黑色的棺木被家丁用粗麻繩綁起來緩緩地放入預先挖好的墓坑中。雖是深秋,家丁們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家丁粗重的呼吸,繩子和棺木發出細碎的摩擦聲,棺木觸到坑底發出沈悶而細微的聲響。然後是土塊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有大有小,淅淅瀝瀝。如同落下的秋雨,徐楨卿站在他身後撐著傘,雨不斷滴落在傘面上,也是淅淅瀝瀝的。泥土的氣息,枯葉的氣息,雨水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在空氣中彌漫。

楚西看著那塊新立的墓碑,說:“父親原先同我講了,一個將軍,若是能馬革裹屍,也是榮耀。”

徐楨卿把傘面朝他的方向傾了傾。葉上珠擡手摸了摸眼角。

三月後,拓跋鳶再次來犯。皇上新任的兵部尚書楚西主動請纓,據說是要為父報仇。楨卿隨行。

此時已是隆冬。楚西帶著將士一路北上。

一路上流民不斷。一天傍晚,楚西的侍衛劉木一帶著個面黃肌瘦的少年來了軍帳。

“王爺,他的父母被西疆蠻子所殺,他說要參軍,但年紀差一歲。王爺能不能通融一番,他無家可歸,已經流浪數月了。”

楨卿道:“不可。”

楚西看了看少年瑟縮的樣子,說道:“有什麽關系。讓他當個夥夫就行了”

楨卿神色不動:“你如何知道他不是奸細,什麽人都要。”

楚西聽了也不知說什麽好,拿出一錠銀子。“拿著就走吧。”

結果是第二天一早,少年又低著頭擋住了楚西的路。

楚西怒道:“你又來幹什麽?”

少年說:“我想報仇。”

楨卿:“銀子呢?”

少年:“被搶了。”

楚西一聽怒氣更甚,叫少年領路,一直走到一個破敗的村子。這個村子沒有一畝田地,村民光是些面帶兇光的漢子。楚西道:“這是什麽地方?”

少年:“我們這的匪村,專以搶劫為生。”

楚西覺得自己勢單力薄,只得訕訕回去。

繼續行軍。他還是同意了帶上少年。

一路上他悶悶不樂。

徐楨卿問他。

楚西說:“我知道如今世道不好,可是怎會如此不好。我們一路以來,碰上了多少流民……,如今竟還有匪村。”

楨卿道:“笑話。你是小王爺,當然沒見過平頭百姓的樣子。你以為的世道,不過是你的世道。”

楚西被梗的說不出話來。覆又問:“你又如何知道?”

徐楨卿道:“你知不知道曲式微?”

楚西道:“誰人不知江南名妓曲式微?不知多少書呆子上趕著寫詩給她。只是不知道還良後去哪了。”

徐楨卿微微一笑:“那是我母親。”

楚西差點從馬上掉下來,轉頭仔細看他。見楨卿雖然微微笑著,但決無玩笑之意。

他繼續道:“我母親生我時得了重病,九死一生。我父親丟下一錠銀子便走了,待我長到五歲,母親舊疾覆發。我父親的長子得了重病,他就回來尋我。人間疾苦我還是略微嘗過的。”

他這話說的輕飄飄的,楚西聽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默默給他緊了緊披風。

楨卿低頭彎了彎嘴角。

行軍半月,大軍終於抵達,面臨淮水,背抵斜谷,駐紮下來。

楚西吩咐了探子出去打探軍情,便回來軍帳中。搖曳的燭火下,楨卿一對眸子眼波流轉,整個人縮在床上,裹著貂皮毯子。

楚西看著好笑,翻出壇桃花酒來。

“來喝點暖暖。這酒不烈。”

楨卿伸出一細瘦的手接過一只漳州瓷來,小口小口的喝。像貓一樣舔舔嘴唇,然後擡起頭眸子亮晶晶的看著他。

楚西得意的說:“這是我父親做了給我母親的,我長大之後他就教我如何做了。”

然後突然間像意識到什麽事一般,接下來要說的話被突然截斷了。人聲一停,帳外士兵走動說笑的聲音立刻就透進來,一時間靜的令人難以忍受。

楚西悶聲道:“是拓跋鳶派人殺了他嗎?”

楨卿一頓,表情有些微妙,說:“也未可知。”

楚西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楨卿看了看他那副樣子,挪到他面前來,摸摸他的臉。“怎麽跟小姑娘似的。哭了?”

楚西紅著眼睛擡頭,楨卿半跪在床邊顯得倒比他高了,低著頭,柔順的發絲有些許垂落在他臉上,平時裏總是含著一點化不去的冷淡的眸子裏印著一點燭火。

楚西問:“你為什麽不難過?”

徐楨卿面色一滯,道:“我本來就是冷淡的人,如若不是徐公子的長子傻了,我這個外室之子怕是已橫屍街頭了。”

這話裏終於有了點怨氣,楚西卻還是覺得心裏透不過氣。他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明明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卻無論何時都冷冷淡淡的,沒見過他哭,倒是常見他笑,只是那笑總是冷冷清清的,楚西看了只覺得難受。所以才會不自覺的去惹他,鬧他,想把那層怎麽打也打不破的屏障弄碎。

徐楨卿看著楚西也只覺得心裏一片無奈。大概這種心思赤誠直白的傻子只有養尊處優的小王爺才能有吧。

楚西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道:“如今西疆的仗,我們如何打?”

徐楨卿勾了勾嘴角,道:“瞎打。”

沒錯,瞎打。

今時不同往日,楚西擁兵五萬的同時,還帶了五千私家鐵騎——楚家軍。楚家軍是自楚西□□父時就培養的私兵,在南朝開國打天下時就立下了汗馬功勞。裝備精良的同時,全部士兵都是體格健壯的中年或青年,多為父子或者兄弟——一旦有人殞命,仇恨就會化為利刃,無往不利。與此同時,餉銀是普通軍隊的十倍。

這樣一支軍隊,其戰鬥力無疑是可怕的。

在戰鬥力得到提升的同時,他們也不像楚術征戰時那樣缺乏糧草。徐楨卿不顧戰事吃緊,堅持要糧草先到。楚遠之大發其火之後,無法,只能勒令運糧軍隊日夜行軍。

他們有糧有兵,有足夠的底氣花時間來摸清拓拔鳶的作戰風格。拓跋鳶其人陰險狡詐,膽大心細,和楚術作戰時就敢賭一把他們來襲營。把大部隊留在軍營,派副將前去決戰,只為了一個不一定會到來的偷襲。這樣的猜測和膽量,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將軍能夠有的。當然,一舉滅掉其他部族一統西疆的年輕王子絕不會是什麽善類。

一般的策略絕對有很大的風險被預測到,唯一有把握不被預測到的,就是沒有規律。

沒有規律,俗稱,瞎打。

楚西聽完徐楨卿的瞎打策略之後,沈思一會,便表示讚同。

楚西道:“拓跋鳶已經一統西疆散部,如今頻繁侵擾,他的目的應改不止於搶搶錢,我們要做好在此地駐紮數年的準備。”

徐楨卿擡起手腕喝盡杯中最後一滴酒。手腕上細細的青筋襯的皮膚更加的細膩蒼白。

楚西不自覺定定地盯著看,隨之被楨卿突然猛烈的咳嗽驚回了神思。

“咳……咳咳”楨卿捂著嘴,整個人劇烈地咳起來,單薄的脊背劇烈的抖動著,整個人幾乎是有點撐不住的往毯子裏倒。灼痛從喉嚨裏一直往心肺裏滾。

楚西整個人一抖,蹭的站起來:“來人!喊軍醫!馬上!”

他手一伸扶住了楨卿,觸及時驚覺楨卿已經瘦了太多。日日相見察覺不出來,肌膚相觸時才發現骨骼的觸感比過去明顯了。其實自楚術徐墨棺木橫在院子中至今,他也不怎麽好過。  只是我怎麽一點也沒察覺?

徐楨卿這個人,太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了。

軍醫看畢道:“軍師應是得了風寒,本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憂思過重,牽動舊疾”頓了頓,問道:“軍師小時候可曾得過什麽病?”

楨卿微微喘了口氣,緩了緩道:“我未足月而生,剛出生不久便大病一場。”

軍醫不僅拿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斜靠在榻上姿容清冷,面色略有憔悴的楨卿,在心裏默默嘆了聲“美人薄命”。

楚西卻抓住了別的重點:“你怎麽憂思過重,憂思什麽了?”

楨卿面色一梗,默默轉頭:“戰事吃緊,難免憂思過重。”

楚西:“尚未如此吃緊。”

楨卿道:“天性如此。我乏了,我要歇息。”

說完就躺下,朝裏轉了個身。

一時間無數疑竇都漫了出來,但看著楨卿那鋪在身後的鴉色長發,突然一切都變得朦朧和琢磨不透起來。

楚西突然覺得煩躁,邁步到帳外吹冷風。

為什麽不過十六歲的楨卿有著如此和年紀不合時宜的深沈?這種成熟和不經意間流出的冷淡像一層陰影一樣籠罩著楚西。他年紀輕,他體弱,他應該——是被自己照顧的。然而每每碰到事端,他總是主心骨。

楚西突然痛恨起自己年幼時不愛聖賢書來,如果他多看一些兵法,是不是就不需要徐楨卿為他細細籌謀。

西疆的夜色和京城不同,沒有了京城的燈火,濃的像化不開的墨。一輪彎月高懸天際,照的渭水波光粼粼,越過河朝對岸看去也是一片黑黝黝的山。

他們的敵人就在對岸。

他們要守護的土地就在腳下。

徐楨卿的風格堪稱難纏。西疆軍隊每每以為自己打贏了,乘勝追擊時往往在路上被弓箭手埋伏。又常常在路上就被東打一錘,西打一棒。同時又不與他做長久糾纏,占了上風就跑。

而占下風時,又不乘勝追擊。回營地剛松一口氣,就得知南朝軍又來進攻。軍心剛松弛下來就被迫迎戰,結果可想而知。

作戰時間也毫無規律。一般雨雪天都不行軍打仗,結果好幾次暴雨楚西都帶兵偷襲。以為摸清了套路,逢天氣不好就加強禁戒,他又不來了。沒過幾天,就著艷陽天,楚西又帶士兵殺來。

如此一月之久,西疆士兵煩不勝煩。南朝如春蠶食桑葉般慢慢收覆了數百裏地。再一次追著楚軍跑被打了埋伏的拓跋鳶心情煩躁的提著還在滴血的長刀回了營。

他咣當一聲把刀丟在地上,利落的卸掉盔甲,硬生生的把披風從脖子上拽下來,一雙鳳眼陰沈沈的嚇人。旁邊的士兵大氣也不敢出,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被一刀砍死。

“哎呀呀,發這麽大的脾氣,可是又被牽著鼻子走了。”一個身穿栗色蜀錦皮襖,腰間綁一根墨色卷雲紋玉帶,長發烏黑,體型挺秀高頎的少年走進來。

少年瞇著一雙似笑非笑桃花眼,上前就勾著拓跋鳶的脖子討了個吻。

“司棋,我說過不要往軍營跑。”拓跋鳶皺了皺眉頭,沒什麽好氣的說。

“我這不是來給你想辦法嘛。”司棋撇了撇嘴,從地上撿起那把刀,拿手絹細細的擦拭起來。

“添亂。出去。”

“我有法子把他們的軍師弄來。”司棋還是慢條斯裏的擦著刀。

拓跋鳶挑了挑眉毛,不以為然的看著他:“說吧。怎麽做?”

漂亮的桃花眼調皮的瞇了瞇:“我安插的探子還沒用呢。”

拓跋鳶聽畢,笑著走到他身前來,從司棋手裏接過長刀。把鋒利的刀刃抵在司棋細弱的脖子。

寒氣從腳底升起,刀刃逐漸施壓,拓跋鳶的笑像凝固在了臉上。司棋捏緊了手:“我沒有私兵,我派奴隸去的。沒告訴你是怕你生氣,鳶,你連我都不信嗎?”

拓跋鳶收了刀,溫柔的摩挲著司棋的脖子,手指抹去滲出的一絲鮮血。“你真是盡心盡力,去辦吧。”

司棋挺直著走出營帳,手心裏都是冷汗。

他真的懷疑我。司棋心裏一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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